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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泽尔的专访视频已经在世界说微信公号登出,请点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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迎面走来的蒙泽尔(Monzer Darwish)模样俊朗、清瘦,个头很高,穿着白色T恤,牛仔短裤和橙色外套,左耳打了耳洞,戴着两枚小小的银色耳环。

如果这是在任何其他场合,而非荷兰边境的一个难民庇护申请集中营地,我都不可能把他跟难民划上等号。

今年夏天,在取道土耳其进入希腊的几十万叙利亚难民中,有伏尸希腊科斯岛的海滩上的三岁孩童阿兰(Aylan Kurdi),也有站在我面前24岁的蒙泽尔。

今年7月初,他和25岁的妻子琳(Lyn Safir Bowider)在土耳其跟着蛇头的安排,历经艰险,偷渡进入希腊,买了假护照从雅典飞至阿姆斯特丹,总算进入荷兰的难民申请程序。现在,他们在难民营等待荷兰的居留许可,和依然迷茫的未来。

成为难民

如果不是因为战争,蒙泽尔和琳在叙利亚有一个小康之家。蒙泽尔热衷摄影,不满意大学的教学质量,退学后自学视觉设计和导演;琳念的是旅游,探访叙利亚让世人惊叹的遗迹(今天已多数被战火毁坏),是她和同学的当年的日常课业。他们都爱重金属摇滚,蒙泽尔弹吉他,琳向往摇滚乐自由的表达。五年前,他们在叙利亚的一个重金属摇滚网上论坛相识相恋。

2011年,叙利亚内战爆发。即便战争爆发,冲突、爆炸频起,蒙泽尔和琳也愿意相信他们能够在叙利亚继续生活下去。琳的旅行社被炸,转而在家里开起了纹身店;蒙泽尔则在跟家人经营一家甜品工厂的同时,拿起了手中的相机,开始拍纪录片,主题是战争下的叙利亚摇滚音乐人。

蒙泽尔的镜头里,摇滚乐手每天在枪声、爆炸声中冒着生命危险去录歌,甚至偶尔偷偷地在离枪战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表演。蒙泽尔说:“我们已经习惯了战争,无论如何,都希望能够留下来。”

可四年之后,战争仍在继续。战火中,他们失去了房子,甚至整个街区都被炸毁。他们每天都生活在自杀式爆炸、武装冲突的阴影中。一次,蒙泽尔受伤去医院求助,却被护士误伤了左臂的血管,“(医生护士们)见到了太多的伤亡,伤痛对他们而言,已经成了常态”,蒙泽尔苦笑着说。

凭借自己在视觉设计上的技能,2014年10月,蒙泽尔在阿尔及利亚找了一份设计工作,三个月后却分文未得,当地的法院拒绝协助,更让蒙泽尔十五天内离境。彼时,家乡的情境已经更糟,基本的水电已经无法保障。

蒙泽尔于是来到了土耳其伊斯坦布尔,他花了几个月时间,找了房子、买了家具,决心在这里重启生活,并将一份婚书,寄到了琳手中。2015年5月,这对新婚夫妇在土耳其团聚。

蒙泽尔和琳在土耳其

但这时的土耳其,并不欢迎他们。毗邻叙利亚,自内战爆发以来,截至2015年8月,土耳其境内已经涌入了近200万叙利亚难民。这给土耳其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压力,也滋生了强烈的反叙利亚难民情绪,抗议、游行,甚至针对难民的打砸,都时有发生。走在街上,蒙泽尔和琳常被恶言相向。

不愿生活在歧视之中,蒙泽尔试图向德国、荷兰、加拿大、瑞士和希腊的大使馆求助,却都没有音信,瑞士使馆在一个月后拒绝了他们的签证申请。如果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,蒙泽尔和琳只能偷渡进入欧洲。他们当即前往伊兹密尔(Izmir),离希腊最近的土耳其城市。

“在伊斯坦布尔,我们还有住处;但当我们经历了海上的艰险,站在希腊那个建在垃圾堆上的难民营里的时候,我终于意识到,如今,我们真的是难民了。”琳说。

求生

为了进入希腊,蒙泽尔和琳在伊兹密尔联系了当地的蛇头,一人付了1100美金。蒙泽尔说:“他们(蛇头)就像街头毒贩,在路口随处可见;店铺会贩卖偷渡需要用到的救生衣。这简直是一门公开的生意,因为每天,都有更多的叙利亚人会来这里,求一条橡皮艇,偷渡进入希腊。”

从土耳其边境,到希腊的莱斯博斯岛(Lesbos),只要两小时,到科斯岛(Kos),只要一个半小时。但是,蒙泽尔、琳和那条橡皮艇上的45位难民,却花了整整一个晚上。

橡皮艇只有1.5米宽,2米多长,45个难民人压着人才能挤进,蛇头开启马达,随手指派了难民中一个17岁的小男孩驾驶,让他驶向海对面的一个橙色光源,便离开了。一船老小,就这样在深夜被送入了最危险的境地——他们事后才知道,这条橡皮艇,是蛇头偷渡计划中的“诱饵”,向着相反的方向行驶,以吸引土耳其和希腊海岸警卫队的注意力,为更大的的偷渡轮船铺路(这些船另外取道前往科斯岛)。

从土耳其到希腊莱斯博斯岛的充气橡皮艇

或者是见了太多的偷渡船只已然麻木,他们所引来的两国警卫队,都无比寒心得展现出了人性中凉薄的一面。

在海上行驶了三小时,橡皮艇开始漏水,手机上的GPS显示他们离目的地还有很长的距离,琳开始打电话求助。

土耳其警卫队的船只在两个多小时后出现,船上有两个警卫,见到偷渡船后,他们先向难民船上的马达丢了绳索,以停住马达,又拿着打渔的长铁管,扎向橡皮艇。

“他们想淹死我们,”蒙泽尔说,“我一直在叫喊,想让他们带走我们。我想活下去,我不想在这里死去,即便这意味着回到土耳其,并被抓进监狱。”

琳说,“其中一个人拿着相机拍照,他们就是在取笑我们。”

那个驾船的难民男孩将绕在马达上的绳索解下,希望逃离土耳其警卫。警卫队的船慢悠悠得跟在难民船后面,有时绕船而行,将更多的海水带入橡皮艇内,直到难民船离开土耳其海域。

这时,天已经蒙蒙亮,船上的难民终于发现,他们一直跟随着的橙色光线,其实是一条一直在移动的船只,他们往错误的方向整整航行了一夜。

但总算进入了希腊海域,希腊警卫队的船只跟着出现,类似的,他们也只是绕着橡皮艇打转,但靠的很近,大船的发动机绞破了橡皮艇。

“几个难民不得不跳进海里,不然也会被发动机绞进去”,蒙泽尔说,“这时候,船上一个年纪很大的妇女带着她两个女儿也跳进了海里。”

看到老妇孩童淹在水里,希腊警卫队总算动了恻隐之心,向橡皮艇扔了救命的绳索,将难民带上船。

“他们向每个难民,男性难民,都踢了一脚,一个接着一个。”蒙泽尔说。挤在希腊警卫队船只的一角,蒙泽尔和琳抵达莱斯博斯岛。“我看到港口附近的帐篷,觉得终于安全了,但当我走进难民营的时候,才发现,另一个噩梦刚刚开始。”

再次逃离

没有饮用水、没有食物、没有厕所、没有住处,在莱斯博斯岛上的难民营里,蒙泽尔和琳在地上睡了三个晚上,却只收到希腊给的一张“逐出令”。蒙泽尔说:“上面说,我们必须在14天内离开希腊,但又不允许我们去机场或边境。”

第三天,百来位难民拿着空瓶子、空罐头聚集起来抗议,要求得到一些基本的供给,但赶来现场的希腊警察喊着让他们回到林地里,并向天空鸣枪、扔催泪弹。

“我拿着相机拍下了整个过程,一个小女孩被催泪弹砸到,她的父亲抱着儿子就在身边。”蒙泽尔决定离开,摆在他俩面前的可能性,或者每人花7000欧元再找一个蛇头偷渡至北边的欧洲国家,或者徒步去希腊北边边境,途径马其顿、塞尔维亚、匈牙利,险阻更甚。

希腊莱斯博斯难民营抗议

蒙泽尔和琳最后的选择,是在雅典想办法买到假身份证件,乘飞机离开。

在雅典,蛇头就像在土耳其一样,在各个广场上随处可见。蒙泽尔在一个20岁出头的蛇头手中,花了300欧元买了两张西班牙的护照。在雅典机场,蒙泽尔和琳强装镇定,拎着相机扮作游客,通过了层层安检,抵达阿姆斯特丹,随即进入了荷兰的庇护申请程序。

一周前,蒙泽尔和琳从荷兰中部的德龙滕(Dronten)难民营转到了南边的希尔泽难民营(AZC Gilze)。这是荷兰最大的难民营之一,藏在荷兰南边的一片树林里面,能够容纳1200位难民。

像欧洲很多其他难民营一样,希尔泽难民营由前军事基地改造而成。这里有一趟大巴,一到两小时一班,与十公里外的日珍市(Rijen)火车站相连。蒙泽尔和琳身边已经没有现金,还没能出希尔泽难民营走走。

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半之间,蒙泽尔会和难民营里一千人多人一样,会提着塑料饭盒,去食堂排队打一餐热饭,他说这里的菜难吃得像塑料一样。难民营也会给一些面包和牛奶。

交谈间,蒙泽尔收到了难民营的一张便条,让他在下周一去领取一些衣物。“一个多月了,我们连换洗衣物都没有,”蒙泽尔解释说,“还好有朋友在英国,拜托了当地一个教会给我们寄了些衣物。”

在这里,他们将继续等待因申请人数骤增而变得非常缓慢的庇护程序。今年8月以来,平均每周都有近1400位难民进入荷兰,目前在荷兰的难民数量有2.8万人。

不言未来

蒙泽尔思路清晰、说话简洁有力,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诉说他们逃离叙利亚的故事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接下来的几周内,荷兰的难民审查官将对这个故事做出判断,并决定他们是否能够离开难民营,合法地找工作、生活。

当下,他们则无事可做。希尔泽难民营里有一个网吧,蒙泽尔和琳在这里与在叙利亚的家人保持联系。除了父母,蒙泽尔的两个妹妹,琳的哥哥和两个妹妹,仍生活在战火中。

蒙泽尔说:“我的朋友在战争中死去,我想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,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。”

琳说:“我没有办法感到自由和安全,因为我们的家人还在战火当中。”

蒙泽尔在叙利亚给重金属摇滚音乐人拍的所有脚本,都留在了土耳其,这部题为《Syria Metal is War》(战争就是叙利亚的重金属音乐)纪录片的未来,也无定音。

蒙泽尔所拍纪录片海报

蒙泽尔在拍摄摇滚乐手

在Facebook上,蒙泽尔积极参与到有关叙利亚难民的讨论中。他说,电视上的头条永远是“叙利亚难民危机”,可是,难民不止来自叙利亚,叙利亚人也不该是“危机”的代名词,用一个国别来辨别难民问题,狭隘而让人不安。

九月初,荷兰的空气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夏天的气息。从日珍市(Rijen)火车站驶出的列车快速穿越在这个平坦的国度,这个欧洲最拥挤的国家之一,其实空旷的很。牛羊马儿在草地上随处可见,都是稀疏平常的欧洲田园风景。

从这里往南不远,德国正号召积极应对叙利亚难民潮的压力,但也不得不在开放了边境数日后重新加强控制,再南一点的地方,奥地利批评匈牙利的难民政策让人想起“纳粹”时代,再往南,希腊海域上遇难的难民人数,还在上升……

蒙泽尔目送我离开难民营,承诺以后会用不是难民的身份再见面。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战役,蒙泽尔和琳活下来了,如果幸运的话,他们将很快离开难民营,凭一技之长融入欧洲社会;但数百万计的叙利亚难民,离这份平静,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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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卉

宁卉

19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财新世界说专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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